自己恐是结识的女人太少,才会被这种居心叵
  齐雪微微向洞口倾去,随即新芽萌生般直起身子。
  第一声鸟鸣,直有唤得东风过境、落花入水的气势在,紧接着的第二声、第叁声,高林间的四面八方传来,很快化作百鸟和鸣,此起彼伏间,比解语坊的任何丝竹管弦都更近春的音律。
  她急切地膝行至布帘旁,“哗”地拉开时,春光潮水般涌进来,她被笼罩在温暖的金光里,虔诚热烈。
  洞外的枯草地不似冬天的浅褐漫漫,向阳处也有新绿星星点点染上。洛河的水流愈加欢腾,河水在和煦的暖阳下碎成目不暇接的金鳞,映照着的碧天也尤为喧闹。
  齐雪深深吸气,露晞的清润与草芽的涩香沁人心脾,所见所闻所嗅皆肯定,她终于绽开笑,为这春色添了一枝花。
  “大人!您看,是真的春天!春天来啦!”仿佛历经漫长的劫难后幸存,她的阴郁、她的苦闷、她的烦恼全不见了。
  慕容冰坐在山洞深处的阴影里,静静看着她在光里欢欣鼓舞。
  阳光为她剪纸般单薄的轮廓绣了层毛绒的金边,眼角延伸至下颌的疤痕亦格外地入眼,那皲裂树皮一样的红肉,竟也成了春泥,要挣扎着生出新芽来。
  自然万物从来都只能远观,倒不是细看会折损什么,只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生命力,一旦见了,就会悔恨从前只是虚度光阴,误了许多良辰。因此解不开心结,郁郁而终的人也是存在的。
  慕容冰少时念书不能苟同此间心境,现在看着齐雪,素来紧抿的唇角牵了牵,就像冰河最初诞生的裂痕。
  齐雪的笑容又僵住了,她有些流连地望了望春色,又看回漆黑的洞里,大人无法动弹的双腿。
  慕容冰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,朝她轻轻伸出手,平静地说:
  “扶我起来。”
  齐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:“!”
  慕容冰看着她想说又不敢说、满眼期望的模样,不由轻松得意起来,这次,他不用耐着性子,而是温和地重复:“扶我起来吧。”
  “昨晚我就想告诉你,我的腿有了些知觉……”
  齐雪几步扑到他身边,抓紧了他的手,激动得失语,她又小心环住他胳膊。大人借着她的力,慢慢起身,伤腿撑起时有刺骨的痛,却也像血脉再次了嵌入大地,传来令人踏实的力量。
  山洞狭小,齐雪才能勉强站直身子,大人比她高出许多,低矮的空间便不够用了。
  况且,春色本就该放眼去看,拘在昏暗一隅,实在辜负好光景。
  齐雪搀扶着大人,一步一步向外挪。
  慕容冰额角的青筋轻跳,鬓边也渗出细汗。他的伤腿使不上力,靠齐雪咬紧牙关地支撑着他。
  终于,两人都走出了洞口。
  光芒倾洒,慕容冰下意识眯起了眼,齐雪扶他在洞口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头上坐下,自己也累得轻喘,却顾不上歇息,从怀中取出手帕,轻柔地为他擦拭汗水,她希望他对春日只有美好的回忆。
  慕容冰凝视着她,不明的心绪悄然泛起。方才,她因他伤腿渐复而欢呼雀跃,他不经意间给予了一个人惊喜、回应了她的期待。她就像缠绕着树枝滋长的藤蔓,强行地与自己有了如此紧密的羁绊。
  他说不上来是抵触抑或坦然。
  齐雪擦拭完,退开半步,明朗的笑容让他堪堪回神。
  一夕东风,河川奔流,草薰暗度。的确一派欣欣向荣。
  他抬头,目光追寻着苍穹下自在翻飞的鸟儿。刚想转头与齐雪说话,却差点与她头碰了碰。
  齐雪早已凑过来,与他一起望着蓝天了。
  他不动声色,拉开点距离,问道:“你喜欢鸟儿?”
  齐雪点头:“喜欢啊,如果我也有翅膀就好了。”她要飞到皇都,飞到薛意身边去。
  慕容冰看着她,心中微动。他指尖抵唇,阖目吹哨,哨音水波般圈圈扩散去。
  远处山林,近处草间,甚至辽阔天空下,鸟儿纷纷振翅而起,空中因着焕彩的羽色划出道道长虹。
  它们飞近,盘旋片刻便寻地降落觅食,更有几只将齐雪浅棕的布衣当作灌木,扑棱棱落在肩头。
  “呀!”齐雪轻呼,动也不敢动了,生怕吓跑了小客人。一只圆滚滚的麻雀就停在她左肩,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,还伸出嫩黄的喙,轻轻啄了啄她肩头的布料。
  她又去看右臂肘弯栖着的,通体雪白的小鸟,鸟儿也不怕人,歪着头与她对视,很是娇憨。
  慕容冰没有打扰她,他抬手,一道灰影便穿过鸟群,稳稳落在他屈起的食指指节上。
  鸟儿的模样并不起眼,唯独纯黑的眼睛灵气十足,它低下头,锐利的喙在他拇指指腹啄出一滴血。
  鸟儿仰头,鸣叫叁声,不仅是能复命的安宁,更是寻到主人的欢快。
  慕容冰看着它,低低道:“你找到我了啊。”
  十里鸟,乃是一生只认一主,为了主人寻踪报信的灵禽。当初他要求那丫头将床褥换在洞口处,不也正是方便自己等它么?
  可它真正到来的一刻,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,却不是筹划如何联络部下、重返宫廷,而是荒唐到他自己都觉心惊的——
  不想走了。
  就在这平河县,隐姓埋名,让一个心不坏的丫头服侍自己生活下去。
  只是转瞬间,他就彻底否决了这个念想。鱼鸟向往陆地河川,结局只能是惨死,死后还要沦为笑谈。他生来尊贵,见过最高处的风景,就不应该想着山脚的心安。
  天赋重任,才叫他历经磨难走这死生一遭,他怎么可能甘心和庸碌众生一样行尸走肉地“死”在这里?
  至于这女人,明明也是有利可图地照顾他,偏偏又能做出天经地义痴恋自己一般的姿态。自己恐是结识的女人太少,才会被这种居心叵测的民女迷惑了。
  他扬手,十里鸟冲天飞起,很快便没入渐散的鸟群,消失在天际。
  其余的鸟儿们觅食无果,也扑棱翅膀,陆续飞离。
  齐雪与鸟儿嬉戏正欢,一时怅然若失,她转头看向大人,见他依旧坐在石上,正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。
  他并不远,这样看去却显得很疏离。
  齐雪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衣裳,松了口气,笑道:“还好还好,没有鸟……嗯,没有鸟拉在你衣服上。不然你可就惨啦,想躲都躲不掉。”
  慕容冰收回目光,看向她:“这些鸟饿了一冬,果腹都来不及,哪还有多余的惦记往外送?”
  齐雪笑了,“说的也是。”她坐在他身边,与他一同看着春景,满足地微叹:“春天真好……暖和了,大家演戏文穿着单薄的衣服,就不会冷了。”
  慕容冰顺着她的话:“你们坊里排的戏文,究竟演的什么?你有角色么?”
  “我?”齐雪有种置身事外的轻松,“当然没有啦。我就是个打杂的,帮着收拾道具、准备妆发。不过,每一次他们练习,我都会在旁边看。”
  她莞尔一笑:“每一幕,反反复复练上十几次,那些词儿啊,我听得都会背了!”
  “哦?”慕容冰眉梢微扬,“说来听听。”
  齐雪将《伊人归》的本子绘声绘色地道来,从宰相之女入宫为婢,到与冷宫皇子莫夷相识,二人活脱脱一对欢喜冤家,分离又重逢……
  慕容冰起初只当听故事,隐约又有耳熟,他很快意识到,这是以当今天子与他生母周皇后的事为蓝本,改头换面而成。只是改动许多,周净荷改周蓉,慕容仪改莫夷,又新纳无数戏剧演绎,若非他也算半个当局者,乍一听还真要晕了。
  “……那莫夷听说蓉儿又哭又闹,非要嬷嬷带她出宫,急坏了!”齐雪讲到兴头上,索性起身比划起来。
  “他‘噗通’一下就抱住了蓉儿的腿,蓉儿走一步,他就在地上拖一步,嘴里还凄凄惨惨地喊着:‘小蓉儿,我知道错啦,我不该把贵妃娘娘吃剩的糕点偷来给你,可是它被收来摆在厨房,我真的不知情啊!我以为是做了没有送去呢!’”
  她一边学着莫夷的腔调,一边朝大人这边挪了两步,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腰,把脸埋在他身前,“梨花带雨”地继续演:
  “呜呜……小蓉儿……你别走,你别走啊……我变成小狗给你骑,我们回宫吧……”
  慕容冰错愕之下,身形僵凝,她柔软的身体亲密地贴着他,他心头警钟轰鸣。
  “别抱我。”他愠怒地伸手要推开她。
  齐雪这才从戏文抽离,他毕竟未曾亲眼看过,不如她嘴上说着,脑中浮现着排演的一幕幕,仿佛真是剧中人。
  她抬头看见他冷嗔的眼底,悻悻地松手,缩着脖子又乖乖坐好。
  “大人……”她觉得他小题大做,委屈地嘟囔一声。
  大人不为所动。
  “对不起。”齐雪只好说。
  “继续。”他仍望着远处。
  齐雪又来了精神:“这一嗓子喊出去,宫里头路过的,都晓得是冷宫里的莫夷偷了贵妃的东西了,那厨娘又哭又笑的,哭是感慨查账白白损了眼,笑是庆幸果真没有放真耗子进来。”
  “眨眼功夫,冲过来两个宫人,拽起莫夷就拖走了。去了贵妃宫里,那可是挨了好一顿板子!”
  “谁知小蓉儿反倒不闹着出宫了。听说莫夷被打得只剩半口气,和嬷嬷眼泪汪汪地要去‘收尸’。”
  “小蓉儿去太医院时,莫夷已经醒了,老远儿看见她跑来,他立马又把眼睛闭得死死的,软塌塌瘫在那儿,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:可要竖起耳朵,听听小蓉儿怎么为我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