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日(姐弟)
  周家姐弟差了叁岁,但长得极像,青春期弟的身高追上姐姐后,两人面对面跟照镜子似的,出去人家都问是不是双胞胎。
  弟低头看了看姐,小圆脸、大眼睛,嗯,跟初中生似的,短发不是妹妹头那种可爱型的,刺拉拉毛炸炸,但看着依然很乖巧。
  他极为顺手地摸了摸她的头发,对那硬翘的乱毛无济于事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这样的习惯,大概是身高第一次追上姐的那天?
  记不太清了。这样的习惯,那样的习惯,太多了,连他的人生都无不和姐姐有关。
  但姐小时候并不是短发,这一点他很确定,姐姐刚上初二时,他记得那天是十月十七号,天气已经转凉,她却突然剃了板寸,光溜溜一颗脑袋神色平淡地站在他面前,还是小学生的他哇地就哭了。
  周云皱了皱眉:有那么丑?
  他一愣,拼命摇头。
  她点头:那就好。
  那会儿他实在太矮了,姐正是长个的时候,手抬到眼前也就刚够牵住她的衣角,大概是这样的缘故,向来能敏锐察觉到姐姐情绪的他,一时不太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。
  在那之后,周云就没再续长发,每月都跟着周日一起去理发店剪短。剪得勤,只落了一地碎渣,他却觉得心疼,但姐姐带点疑惑地挑眉问他怎么了,他忽然又想,没什么大不了。
  这样他们更像。
  姐弟俩性格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,平淡的、坦然的,交流并不是很多,但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。既不算户外派,对电子娱乐也没太大兴趣,两个人周末靠在沙发上放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多数时间都在发呆。
  父母回家就看姐弟俩两根萝卜似的种在沙发,安安静静,偶尔晃晃叶子。叹着气欲言又止。
  他们一开始就打算要两个孩子,周云和周日,都是比较中性的名字,无论男女都适用。虽然简单,也是取自笠翁对韵里的一句,云叆叇,日曈朦,暗含了子辈间的管教与扶持。
  遮天的云与初明的日——也不知道应没应上当初的期盼,两姐弟俩都是温吞的性格。
  身处青春期,叛逆也是淡淡的,放学想买个冰棒吃,一摸口袋没钱,大头都在周云手里,去问姐姐借,一算账,发现上周多吃了一支,不给,他蔫巴地垂下头,像被烤化的冰淇淋。
  哑着嗓子轻轻撒娇,姐姐,买一支吧,再赊一支,我请你。
  于是一人一支,散步树下听蝉鸣……吵得要死。
  冰淇淋化得速度让人撵不上,周云伸着舌头去舔,难得狼狈,他含着一点笑意盯了半晌,随即发现轮到自己更狼狈。
  两人都没带纸,张着黏糊糊的双手对视,不知怎的,就交错着合了上去。
  :好黏。周云笑了一下。
  他跟着笑:被粘在一起了。
  闲散的日常是极好的,平淡而幸福的光阴,长大、升学,很多改变,但从未分离的人互相潜移默化着,几乎无法察觉世事变迁。
  在周云高考前夕,父母去世了。
  而周日听到他从不知晓的故事。
  初二那年,周云班上来了个转学生,不是一般的有钱有权,兴趣使然地策划了一场隐秘的霸凌。
  学校不同于社会,有着自己的秩序,霸凌对准那些沉默的,不擅长声张的学生们,形成一团躁动的空气,直至沸反盈天。
  许许多多受害者中,至少对周云,是他们看走了眼。
  那时,这场狂欢仅有隐隐的苗头,有人看似不小心将口香糖黏在了她的头发上。
  周云直接去剃了寸头。
  她成绩虽好,但人冷淡,不合群,这样的举动在叛逆又保守的初中生里堪称惊世骇俗,连平时不熟的的同学都来打听原因,她的目光掠过往她头发吐口香糖的直接犯人,落在角落里神情悠然的转学生身上。
  她平静而清晰地说:有人霸凌我。
  还彻底未成形的氛围提前被挑在明面上,但周云并没有证据,最后老师也只是开了场主题教育班会。而后,她被转学生单独找上,恶心的疯子用暧昧而缱绻的语调对她说,你很好,我很欣赏。
  虽有短暂的震慑效果,但酝酿已久的狂欢并未因一人的揭竿而停止,渐渐地,火烧起来了。但让人意外的,她没有得到任何针对,甚至在她对受害者施以援手时,竟无人将她连带着一起拉下水。
  零零散散出了不少事,都被转学生压了下去,唯独她,风平浪静地过完了初中。
  小升初考试比中考早几天,她守在校门口等周日,初叁的她已经停止长高,周日则开始窜个子,从考场出来时情绪激动扑了她满怀,小少年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大力气,两人一起栽倒在身后的花坛。
  他兴奋的表情还没褪去,又染上慌乱和担忧,表情挤成一团,瞧着忙得不行:姐姐,有没有摔到哪里?
  周云有些懵得被他压在身下,花坛柔软,并不痛,看着他可怜惊慌的小表情,忍不住露出笑意:毕业快乐,周日。
  阳光穿过树隙映在她眼底,生动而明媚,恍得他一阵发晕,忍不住抬手触碰她的脸,又在那一瞬惊醒过来,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。
  是周日记错了,亦或者他不敢回忆起心跳漏拍的这一刻。养成摸姐姐头发的习惯,不是因为他长高了,而是因为……
  因为什么呢?
  他捉不住的那缕情绪,被刻意藏在了盛夏的蝉鸣里,随着年复一年的吵闹叫声找不到踪迹。
  因为刻意,他也并不记得,和姐姐路过奶茶店时,有人叫住了她。周云让他先去排队,他乖乖去了,出来时姐姐站在树下,神色如常。他们喝着奶茶一起回家。
  转学生问周云,高中我会去国际学校,竞赛资源比市重好得多,你适合走单招,和我一起去吗?学费和生活费都可以免除。
  周云说,我们很熟吗?
  他颔首:我追了你两年,还是没和周同学变亲近一点吗?
  周云沉默片刻:你说的追,是指这两年我没有受到任何为难吗?
  他笑:这还不够吗?
  周云平淡:真是天大的恩赐啊,少爷。我不会去。
  他耸了耸肩:虽然已经知道结果,但希望你不要后悔——你还有考虑的机会。
  周云移开视线,不再理会。
  她知道自己作为普通人有多么无力,两年里发生的一切她也勉强摸着良心说一声尽力,哪怕她本身就比别人不公平地多了一道赦免令。
  中考结束,周云没去参加班级聚会,转学生从此消失在她的生活里。
  毕业快乐,周日笑着把花放进她的怀中。
  周日很喜欢花,这方面他比她多出几分浪漫情调。淡粉色雏菊柔和了夏日的刺眼,周云软了目光,双手环住他的脖颈,轻声叫他的名字:周日。
  嗯,姐姐,我在。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。从小跟随姐姐长大的孩子,配合她的步调说话做事,早已经刻入呼吸般的习以为常里。
  :谢谢你。
  谢谢你,出现在我的生命里,你的存在本身就让我安心。从那个连呼吸都压抑的校园里逃出来,逃到草盛花繁的夏日,在你的面前,才能够得到一段喘息的空隙。
  谢谢你,让这段灰蒙黯淡的中学时光最后定格在淡粉色的温柔里。
  ——我觉得,爸爸妈妈的车祸,是他做的。
  她语调平淡地讲完这段往事,作出总结猜测,用了陈述句。
  周日弓着腰盯住她,眼睛红得像秋日的晚霞,云雾层迭吞没了夕阳,最后雨水倾盆而下。
  :周云,因为你大我叁岁,所以我其实从未了解你,是吗?
  她看着他,脸上面具般的平静:我已经撑不住了,所以告诉你,你要陪着我才行。
  :你不能等到撑不住才告诉我,你知道吗,姐姐,你可以哭的,你可以告诉我,你觉得这些都是自己的错,你愧疚得快要死了。可是你一声不吭,要我怎么办呢,要我剖开你的心看看它为什么能这么无情吗?
  :我不可以哭,会停不下来的。说出口的话会变成现实,绝不是我的错,绝不是。我需要你,不要放开我的手,周日。
  他们进行着听上去平稳而冷静的对话,实际上身体都颤抖得不成样子,似乎在这天崩地裂的现实中维持住一成不变的日常,就总能支撑着活下去。
  其实,其实真的想大吵一架,想发狂,想揪着姐姐的领子问她为什么绝口不提初中那两年的艰辛,想跪下来磕到头破血流地忏悔他的迟钝和愚昧,想一刀捅死软弱无力的自己。
  但是现在还不可以发泄,中考与高考已走到五月的末尾,只有继续前进,才有复仇的机会。